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終於在北京西山國家公園,為他們在台灣被蔣家政權槍決的烈士,建造一座3千平方米的「無名英雄紀念廣場」,目前已刻上的中國烈士已多達846位,而且他們仍在搜尋其他未發現的烈士中。
這個消息令我陷入回憶深淵中。1960年代,我們被囚於現為喜來登大飯店的「台灣警備總部軍法處看守所」。那時,清晨時刻常常有為理想而犧牲的烈士被押往刑場的場面,肅殺、蒼涼、悲壯。有人高喊:「毛主席萬歲」、「共產主義萬歲」;有人高喊:「台灣獨立萬歲」、「台灣自由萬歲」、「打倒蔣介石」……。不管哪一方又「誕生」了一位烈士,不分統派或獨派的政治犯,全監都會陷入極度的沉寂中,久久難於甦醒,既悲慟也禮敬。
自由永遠是反抗者的戰利品,追求理想永遠必須支付代價。
當戒嚴解除,當兩岸砲聲不再,自由終於降臨,我常常感受到台灣人似乎認為這是很自然,乃至是天賜的,或政治領袖給予的。烈士的血被新掌權者高貴的雙腳,無情地踩在腳下,連一點點感念之情都沒有。我也曾多次對中國來訪的學者及人士提到我親睹的烈士身影,我總會說:「請你們趕快把他們迎回你們的忠烈祠吧!不要讓他們在台灣做流浪的孤魂!」北京西山的「無名英雄紀念廣場」的落成,我終於可以對中國的烈士老友們說:「恭喜您們!您們終於不必再在台灣流浪了!」
看完中國,回顧台灣。台灣社會一向孺慕權杖,攀附財勢,惜生命,不強調精神和氣節。台灣人是一個不崇拜英雄,卻高度同情弱者的民族。不談遠古的殖民地年代,從1945年國民政府到了台灣,從二二八事件到白色恐怖,多少台灣反抗者為了追求「自由、平等、博愛」的普世價值,在奮鬥中捐軀,但是,受難家族幾乎都不願承認自己的尊長是反抗者。二二八事件時我還年幼,但是我確確實實目睹了年輕學子端槍進攻高雄車站,一個倒下,另一個後繼,又倒下,又有人上場……。那種反抗暴政的英勇,永存我的腦海裡。二二八事件明明是暴政引起抗暴,抗暴招致鎮暴。但是台灣人大都省略了抗暴的英勇史蹟,多陳述鎮暴下的株連悲情。我好幾次對二二八和白色恐怖遺族說,請你們了解清楚:令尊是因為反抗暴政被殺,還是「清鄉」時無辜被牽連而死去?很悲哀的是,幾乎所有遺族都寧願堅持自己的長輩是無辜的被害者,也許這樣比較能控訴蔣家政權的殘暴邪惡,比較能博得同情,討回公道。但是台灣的史實,卻因此被扭曲了!
對無辜的冤魂,我們一掬同情之淚,對抗暴、革命的英靈,我們必須肅然起敬,嘔歌並禮讚!遺憾地,台灣迄今仍只有滿含冤魂泣聲的「二二八和平紀念碑」和「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紀念碑」,而沒有台灣英雄紀念碑。廣州黃花崗的七十二烈士碑點燃百年來中國青年的熱血,北京西山的英雄碑將引領後人效法,台灣英靈卻仍然在台灣上空做流浪的孤魂野鬼,公文書上仍稱之謂「叛亂犯」!
一個國族如果只哀悼冤魂而不禮敬英靈,那是一個無脊椎動物的國族,不可能永遠傲然獨立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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