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正
【甲午年的省思】
編按：農曆春節之後即進入甲午之年，也是1894年甲午戰爭120週年。詎料中日關係於兩個甲子之後再度惡化，儼然有「終需一戰」的趨勢。《新國際》將在甲午年就戰爭問題暨相關歷史爭議展開探討，在此先刊登一篇前立委朱高正的近作。本文已譯成日文和英文，即將在日本和美國媒體刊登。
（上圖）日本右翼團體「加油日本！全國行動委員會」（Ganbare Nippon）在二戰日本投降紀念日這天，拿著日本國旗遊行並前往靖國神社參拜，圖攝於2013年8月15日。（圖文／路透）
尊敬的日本國民們：
2012年4月，時任東京都知事的石原慎太郎表態要購買釣魚島（尖閣列島）開始，爾後又有前首相野田佳彥搶先執行尖閣列島國有化政策之後，中日關係自此日趨惡化。最近，中國公布東海航空識別區，因有部分海域與日本的航空識別區重疊，復引起日本政府強烈反彈。就在2013年12月26日，安倍第二次擔任首相滿一週年之際，不顧周邊國家的反對，悍然前往供奉著十四位二戰甲級戰犯的靖國神社參拜。這一連串爭端，若不及時妥善處理，將來可能釀成難以收拾的後果。
日本要回歸戰前體制嗎？
尖閣列島相對比較靠近的是冲繩（琉球），而非日本。釣魚島向來是台灣漁民傳統作業漁區，琉球王國未曾有過異議。1879年日本進佔琉球王國並強行併吞之後，就竊占釣魚島。直至1894年甲午戰後馬關條約割讓了台灣、澎湖，釣魚島遂一併歸屬日本，並被日本當局劃歸台灣宜蘭縣頭城鄉管轄。
按照開羅會議宣言，二戰結束，日本無條件投降以後，必須歸還戰前奪自中國的所有土地，當然包括台灣、澎湖，也包括琉球。朝鮮與琉球原同為中國藩屬，日本是直接從中國手中奪走琉球，朝鮮則是在甲午戰爭後被迫切斷與中國之關係，而後才在1910年以非中國藩屬之身分被日本強佔。
關於琉球歸屬問題，二戰後美國一度打算將琉球移交中國，但當時蔣介石迫於國內形勢險峻，不敢接手，遂讓美國繼續託管。1972年日本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美國藉機將琉球治權移交日本，埋下日後釣魚島主權爭議的伏筆。其實，日本與中國早有默契，雙方先且擱置釣魚島主權爭議，共同開發相關海域的資源。詎料日本片面將尖閣列島國有化，遂激起中國人民新仇舊恨，中方被迫派出海監船進行定期巡航，而日本自衛隊機艦的跟監行動，又迫使中方再派出戰鬥機護航，如此劍拔弩張的緊張對峙，對東亞的和平帶來了不必要的傷害。
中國此次劃定的東海航空識別區，就在釣魚台區域與日本航空識別區重疊。平心而論，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後，美國在為日本、南韓、台灣劃定航空識別區的時候，豈曾徵詢過他國同意？如今中國所公布的東海航空識別區，完全符合國際法與國際慣例，雖然與日本的航空識別區有部分重疊，這乃是釣魚島主權存在爭議的具體表現。
安倍內閣卻執意不承認尖閣列島主權存在爭議的事實，擅自推翻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時所達成的默契，非但不深自反省，還主張是中國片面改變現狀，到處散佈「中國威脅論」，妄圖離間東盟與中國的關係。安倍以這種心態來處理國際事務，著實令人擔憂。他的心態跟去年8月初副相麻生太郎公然宣稱日本要效法納粹修改憲法的發言，同樣令人驚訝與失望。納粹是透過合法手段取得政權，再利用威瑪憲法的漏洞，將一戰後號稱全世界最進步的威瑪共和體制改造成納粹極權體制。不知是麻生無知，還是麻生執意想要把戰後日本組建的民主體制改造為戰前的軍國主義，這都透露出日本當局不成熟與不負責任的心態！不得不讓人想起安倍第一次執政時，竟主張日本應脫離戰後體制，其內心的想法，難道是要回歸戰前體制嗎？麻生的發言絕對不能等閒視之！
戰爭責任的檢討與反省
同樣做為二戰中的戰敗國，德國有良知的知識份子，如著名哲學家耶賓豪斯（Julius Ebbinghaus），深切對祖國做出檢討，思考如何彌補納粹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在盟軍的佔領下，更徹底實施「去納粹化」政策，其中包括蒐捕納粹戰犯，只要曾經加入過納粹黨的都不得擔任公職，連當郵差都不行。因此，聯邦德國在1949年成立之後，對於在二戰前被侵占過、奴役過的國家，都真誠地認錯、道歉、賠償，尤其對猶太人所造成的傷害，更是想方設法予以彌補。歷任聯邦德國總統、總理、外長，只要出訪被侵略過的國家，一定會到相關的衛國公墓、萬人塚、紀念館，去懺悔、道歉、致敬。譬如，去年聯邦德國總統會見猶太人遺族代表時，也是真誠道歉，甚至彼此相擁而泣。德國坦然面對自己所犯下的過錯，承擔責任，更做出力所能及的賠償，就是為了防止類似的不幸再度發生。如今德國在世界上的影響力舉足輕重，更在歐盟中擔負起更重、更多的責任，不得不讓人豎起大拇指。
反觀日本，對中國和朝鮮兩個國家所造成的傷害，比起納粹對歐洲鄰國的傷害不知多出多少倍。納粹從1933年到1945年執政12年，從1939年發動二戰到1945年投降也才6年；而日本對中國與朝鮮的傷害從1894年到1945年，超過半世紀之久，期間所犯下的罪惡罄竹難書。1931年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時，曾引起國際聯盟關切，李頓調查團提出的調查報告已經相當含蓄，而日本竟因此憤而退出國聯，更變本加厲想要蛇吞象，妄稱「三月亡華」。直至今日，日本竟然還有上百位國會議員公然否認南京大屠殺，這也就難怪安倍膽敢否認日本侵略中國的事實。
日本戰後的態度與行為都要歸咎於日本並沒有像德國一樣徹底實行過「去納粹化」政策。只因二戰之後，中國境內國共形勢逆轉，美國選擇扶持日本，做為其在遠東圍堵共產勢力擴張的堡壘，於是演出1951年舊金山對日和約的鬧劇。誠如當年日本首相岸信介在國會所宣稱的：「日本以戰敗國身分在舊金山和約中所得到的，比一戰後以戰勝國身分在凡爾賽和約中所得到的還多得多！」
美國為了扶持日本，對於戰前政、經兩界的重量級家族，非但沒有懲治，反而更加重用，這也就無怪乎這些家族的影響力可以延續至今，也就難怪日本的歷史教科書上從不會認真檢討日本的戰爭責任問題。朝鮮以及包括台灣在內的中國，是遭受日本軍國主義蹂躪最深的地區。如今，右翼人士在日本政壇上為所欲為，早已露出軍國主義復甦的苗頭。如果日本國民還不知道及早唾棄這些狂妄的右翼政客，那是不是也要逼著中國與朝鮮兩個民族，也競相發展軍國主義，與日本抗衡？
朱子學為明治維新奠定豐厚基礎
在此奉勸日本國民，今天的中國已經不是九一八事變時的中國，更不是一百多年前的中國。日本在戰後長期位居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直到近年才被中國趕超過，內心當然不是滋味。但是我要敬告日本國民一個事實，在1840年鴉片戰爭以前，中國一直是世界第一大經濟體。以當前的發展趨勢，中國超越美國重新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已不是可不可能的事，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日本國民應該用平常心，而不是用忌妒心來看待中國。
1千3百多年前，如果沒有中國，就不會有日本的大化革新。是中國文化讓日本從此有了文字，走進文明世界。此後，日本又從中國引進佛教、更先進的醫學與其它工藝技術。最近8百年來，朱子學更培養了一代又一代的日本菁英，為明治維新的成功奠定了豐厚的基礎。
其實，「明治維新」四個字就深深烙印著中國文化對日本的影響。「明治」二字典出《周易‧說卦傳》：「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見，南方之卦也。聖人南面而聽天下，嚮明而治，蓋取諸此也。」離卦在八卦當中象徵火、日，日本國旗中的太陽就是「離日」的意思。「明治」就是取自「嚮明而治」，代表日本從此開始要拋棄昏暗的政治，迎向明亮光輝。「維新」二字則出自《詩經‧大雅篇》：「周雖舊邦，其命維新。」用來譬喻日本雖是一個古老的國家，但是可以得到天命的保祐，國運可以日新又新。就連「大和民族」的「大和」二字也是出自《周易‧乾卦彖傳》：「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大和意味著萬事萬物各得其所，每個人都能發揮出最大的才賦，又能彼此保持普遍和諧的狀態。
話說回來，談到明治維新，一般人只看到日本「脫亞入歐」的一面。其實，明治維新最重要的兩部文獻，其一是廣為人知、引進西方議會制度的《明治憲法》；其次是現今鮮為人知，卻影響深遠，由明治天皇在明治23年根據朱子的《白鹿洞書院揭示》與《文公家訓》而擬就的《教育敕語》。當年，明治天皇頒示全國，下令所有的中、小學校每週一第一節課為「修身課」，要求校長親自就一週內發生在學校內或社會上普遍關注的大事，緊扣著《教育敕語》為全校師生講論，以便培養全日本國民的公是公非，這就是明治時期的倫理道德建設，為爾後日本的現代化提供了強大的道德支撐與動力來源。
自從1840年中英鴉片戰爭以後，日本的有志之士憂心忡忡，擔心同樣的災厄很快也會降臨日本。出乎意料的，真正的威脅不是來自西方。打破日本鎖國政策的，竟然是來自東方的美國。1853年，培里以先進的船艦火砲迫使德川幕府結束鎖國。當時日本的處境，和大多數非西方國家一樣，也暴露在西方殖民帝國主義的蹂躪之下。新興的殖民帝國強權，葡、西、荷、英相繼從東非跨過印度洋，穿越麻六甲海峽，到達中國，整個亞、非近海地區無不遭到西方列強的欺凌與奴役。
中國因物產豐饒廣土眾民，更吸引了所有來自歐洲殖民帝國的目光。而日本很幸運的，因為處於最遙遠的東北位置，加上國內有志之士銳意革新，在1894年日清甲午戰爭中，擊潰了清朝的北洋艦隊；緊接著又在1905年的日俄戰爭中，在對馬海峽殲滅了歷時7個月遠航1萬8千海浬前來增援的波羅的海艦隊。經此兩戰，日本成為唯一非西方國家而能夠掙脫出西方列強欺凌的新霸權。從此，日本人就不再以亞洲人自居，一心一意學習西方的強權政治，野心也因此越來越膨脹了。
朝向良性競爭又互相扶持的關係
日本與西方列強有很大的不同。從1648年西伐利亞條約以後，歐洲一直處在好幾個強國之間的合縱連橫狀態，進而發展出大家都須遵守的國際慣例與國際法。但是日本沒有這些歷史經驗。只學到西方的霸權主義，卻沒有學到應該遵循的國際行為規範。也因此才有日後乍然退出國聯這般令國際社會瞠目結舌的舉措。
日本在中國東北以活生生的人進行活體實驗，慘無人道；在海拉爾為日軍構築地下碉堡的數以萬計中國勞工，完工後被集體屠殺；1937年12月，日軍進入南京城後，燒殺擄掠、姦淫肆虐，如是無惡不作、泯滅人性的行徑更長達一個月之久，根本不把中國人當人來看待。
當時，連德國納粹中國地區的黨代表、時任南京西門子公司總經理的拉貝都看不下去，義憤填膺向希特勒報告。甚至連希特勒本人，也不認可南京大屠殺這般野蠻的行徑！他在1938年納粹高級軍官新年酒會的內部講話指出，最近日本軍隊在南京的一些行為我們必須要反思：其一是大規模屠殺的方式過於粗暴野蠻，如用刀砍、油燒、活埋、剝皮等太血淋淋了，上帝看見會不高興；其二是日本人毀壞了中國這個有4千年文化古老國家的許多古蹟；其三是我對日本人隨意強姦中國婦女十分驚訝！據報告，日本人把南京變成一座獸城，日本軍人在大白天的大街上就隨意強姦中國婦女，甚至是集體強姦，這種行為真是令人羞恥！希特勒要求全體德軍士兵切記，不能犯日本人的同樣錯誤！日本從西方學到霸權擴張主義之後，竟然大言不慚提出「大東亞共榮圈」的政治號召，將其惡行大幅度地向東南亞擴散。
日本在明治維新有成之後，不幸走上軍國主義的不歸路，不能以德服人，不願幫助中國完成現代化，反而妄圖以武力強占東北，進而併吞中國，更不自量力偷襲珍珠港，發動太平洋戰爭，最終受到兩顆原子彈的摧殘，嘗到了戰敗的惡果，將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現代化成果一舉揮霍殆盡。
清朝末年，日本曾是許多中國有志之士留學取經的首選對象。的確也有不少日本國民同情、支持中國革命。革命黨的領袖黃興、孫文，保皇黨的領袖梁啟超，都有很多日本友人。新中國的誕生與日本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在歷史上，除了蒙古外，中國沒有一個朝代想要征討日本。日本與中國自古以來處於穩定和平的關係。日本從中國引進先進的文明，而中國則借鑒日本的現代化，這種良性競爭又互相扶持的關係，對於未來東亞地區的穩定與發展才是最需要與最正向的力量。然而由於日本未曾深刻檢討戰爭責任問題，至今仍停留在霸權主義的迷思中，對中國與朝鮮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到現在還不願道歉、賠罪，跟戰後的德國相比，實在是天淵之別！
上個世紀70年代出現了亞州四小龍，也就是台灣、新加坡、香港和南韓，這引起了全球經濟學家的廣泛重視。四小龍並沒有透過侵略他國而完成原始積累，他們憑藉著刻苦奮鬥而完成工業化，使得經濟迅速發展，在非西方國家裡面的表現是一枝獨秀。有不少學者借用韋伯（Max Weber）的觀點，以新教倫理來解釋資本主義的興起，他們也認為亞州四小龍之所以能夠完成工業化，主要是因為有儒家倫理在背後支撐。儒家倫理重視的是勤奮的工作態度、節儉的日常生活以及重視家庭價值與子女教育。而事實上，中國從1978年中共11屆三中全會揮別極左路線之後，踏上了實事求是、改革開放的道路，不到20年的時間，這一條超級巨龍已經再度騰飛於東方。在不久的將來，中國即將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東亞文明圈復興的責任無疑落在中國的肩膀上。
在東西文化交流中，朱子學扮演著無可替代的地位。從16世紀末耶穌會傳教士來到中國，就開始有系統地將儒家經典四書五經，翻譯成拉丁文介紹到歐洲。而四書五經不可能直接西譯，只能藉由朱子或其傳人的注釋才能翻成拉丁文。換句話說，歐洲人所讀到的孔門思想是經過朱子解釋後的孔門思想。
從元仁宗時代的1313年開始，朱子的《四書章句集注》成為國家考試定本；朝鮮李朝的5百多年間，也都以朱子學為官學；日本從德川幕府開始，更奉朱子學為正學；甚至連越南，都要到一次大戰後的1919年才廢除科舉考試。因此，過去幾百年來，朱子學和以朱子學為基礎發展起來的陽明學，都是東亞文明圈的共同遺產。我相信，隨著中華民族的全面復興，朱子學將重新煥發出光輝的形象，也將代表整個東亞文明圈與西方文明展開真正平等的對話。其實，東亞儒學擁有極為豐厚的文化底蘊與悠久的歷史傳承，可以補強、修正、甚至替代西方的基督教文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與代議政治。
身為亞洲最早完成現代化，又是經濟大國的日本，一向是亞州各國模仿、學習的對象。日本人認真、仔細、堅持、注重禮節的態度與日本產品一樣深植人心。日本如果能夠虛心檢討戰爭責任問題，實事求是修訂歷史教科書，真誠向中、韓兩國道歉，徹底告別戰前體制，那日本在東亞文明圈將扮演無可替代的角色。日本若是能夠與中國真誠合作，隨著中華民族完成偉大的全面復興，大和民族的前途必然光明無限。否則，如果執迷不悟，不僅將被德國人瞧不起，日本也會被視為全世界最不知羞恥的民族，更將激怒中、韓兩國人民的憤慨，要為被日本蹂躪的那50年討回公道，以牙還牙，加倍奉還。如此，日本還能奢望和平的未來嗎？這是希望與絕路的抉擇，但願日本國民莫再受右翼政客愚弄，及早撥雲見日，為東亞文明圈的復興，攜手共同奮鬥！
▲東京都政府的調查船隻在釣魚島周圍航行，圖攝於2012年9月2日。（圖文／路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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